非常荣幸，有Linux伊甸园和开源社联手推出的“欧侃专访”本期能把我国开源软件的领袖人物，中国工程院院士倪光南教授请到我们专访里，和<@陈欧侃>一起聊聊开源及Linux相关的话题。

欧侃：

大家都应该知道，倪光南院士为Linux操作系统及开源软件在中国的发展奔走了十多年，而我机缘巧合的和倪光南院士在去年上海一次开源盛事中有了一面之缘！并很荣幸得到了倪老的应允，对他进行一次专访。在这次专访之前，我和倪老沟通时，倪老您提出，专访的话题要有点火花！

那好，我首先就对您去年提出的国产操作系统有望在一、两年內很快普及的观点有点疑议！据我十多年的观察，即使XP停服也不会导致用户大规模迁移到其他系统，更何况是缺乏应用的Linux系统！倪老，您得出这个结论的依据除了联盟商店外，还有什么？

倪光南：

实际上，我们推动用国产桌面操作系统替代Windows，主要是针对政府机构和重要行业用户，使他们能更好地保障信息安全。对于这些领域来说，主要的是那些主流的共性应用，另外还有各单位自己的特定应用，例如各单位的办公系统、业务系统等等。对于前者，我们打算整合资源，加大开发力度，提高国产共性应用的替代性。例如，我们希望国产Office能进一步提高，对微软Office有更大的竞争力，使用户更愿意使用。如果将这部分共性应用搞好了，替代Windows就会比较容易。但是各单位还会有自己的个性化应用，这需要在替代中予以解决，而且没有通用的解决方案，可能需要就事论事地、一个个地去解决。所以替代工作会是很繁重的，除了需要有很好的、通用的国产操作系统版本外，需要为每个特定的应用领域配置其特定的应用软件。

我们设想通过国产操作系统应用商店提供标准化的国产操作系统和共性应用软件，而通过服务提供商提供个性化的解决方案。现在，我国做Linux操作系统的有十多家发行商，力量分散，版本不一，我们要努力整合资源，希望最后应用商店能提供一二个标准化的、更好用的国产操作系统版本，并配备好用的共性应用软件。同时，通过操作系统服务提供商为各个单位提供个性化的解决方案，这样结合起来，可以较好地满足用户的需求。

现在技术手段更丰富了，这有利于提供个性化解决方案。为了替代原来Windows下的应用软件，可以重新开发一个Linux下的版本。如果用户掌握源代码，甚至拥有原来的开发队伍，那么将应用软件从Windows移植到Linux上不是太难。不过如不是这样，移植就很难了。确实有很多情况，原来用的Windows下的应用软件的源代码和原来的开发者都找不到了，如果不想重起炉灶重新开发，可以考虑采用一些变通方法。例如采用能提供Windows兼容层的Wine技术。Wine支持数量众多的应用程序，但并非全部都得到同样的支持，具体情况可以访问Wine应用数据库了解。又如可采用虚拟机技术，在Linux宿主机上运行一个虚拟机（这有多种选择），使原Windows应用软件运行在虚拟的Windows上，只要硬件指标较高，可以方便地在两个操作系统之间切换。另外，如果局域网速度快，可以采用桌面虚拟化方案，这时，原Windows应用软件运行在服务器端的Windows上（可以是Windows虚拟机），用户通过一个简单的客户端程序就可以访问了，效果与在本地运行相似。采用上述这些技术，有利于Windows应用软件的移植，当然需要付出一些代价，也需要注意正版化问题。

如上所述，对于集团用户来说，从Windows过渡到国产Linux操作系统的技术难度已经不是不可克服的了，我们将通过组建应用商店和整合资源，在商业模式和产业组织方面进行支撑。只要这些单位强调信息安全，替代Windows是有可能较快实现的。与此相比，对于广大个人用户，由于使用情况千变万化，对信息安全的要求也没有那么迫切，因此用国产操作系统替代这部分用户的Windows会难得多。何况现在微软似乎也在改变销售策略，国产操作系统的价格优势也许会受到冲击。所以我们说，国产操作系统有望在一、两年替代Windows是对于政府机构和重要行业用户而言。技术上，这个目标是有可能实现的；同时，替代时间拖得越长，替代也会越加困难。所以我们要抓紧时间，来实施国产操作系统替代Windows的任务。

欧侃：

谢谢，但从目前各级政府的工作人员对国产Linux态度来看，我没您这么乐观！倪老，您既然提到了联盟商店，我想了解下其目前状态或进展？此外，我试图在OSTC 2015上对联盟商店泼点冷水，还望倪老别见怪才好！因为，我一直觉得ISV们对开发Linux桌面应用非常缺乏热情。或许，仅搞一个“联盟商店”恐怕也难以改变现状？

倪光南：

说中国ISV对开发Linux桌面应用缺乏热情，这是实际情况。为什么？主要是因为需求不足。因为需求不足，造成ISV没积极性，所以应用软件支持不够，而应用支持不够，造成用户少，需求不足，……于是，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那么如何从恶性循环进入到良性循环呢？确实，我们的OS厂商不像苹果公司那么有钱，不能靠他们自己掏钱来给ISV足够的利益，这也是实际情况，那么应该靠谁来打破这个僵局呢？

如果中国有很多开源基金会，当然就可以由它来支持开源社区，由开源社区组织开发国产OS的应用软件，代替ISV的工作，但可惜中国没有这种基金会。中国有钱的人更愿意去炒房地产，很少人会去支持开源软件。我们的科技发展资金，在现行的 管理制度下，也很难用来支持开源社区。这是中国的开源社区发展不好，中国开源工作者对开源软件使用多、贡献少的主要原因。我们希望中国也能出现许多开源基金会，但要使掌握资源的部门或单位认识到这种必要性，并能在制度上顺利实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希望通过组建国产操作系统应用商店，推行新的商业模式，从而带动国产操作系统生态的建设。我们认为，今后国产操作系统应该是免费使用、服务收费的模式，这也是现在网络服务业通行的模式。国产操作系统对于一般公众可以免费提供使用，但对于政府机构、重要行业用户，可以收取服务费，并提供相应的增值服务。只要用户足够多，就能获得很大的收益，也就有能力来支持开源社区，支持应用软件的发展，推进国产操作系统的生态系统建设。

这里说一下最近发生的情况，它对国产操作系统的发展是一个挑战。

众所周知，由于长期占居市场支配地位，微软Windows的价格列来居高不下，显然，如果市场格局不变，微软也没有必要改变其销售策略。然而最近微软宣布，它与360合作，“为96%的中国用户免费升级Win10”。微软销售策略的这一重大转变与其说是被“360免费理念打动”，不如说是为了维护其在中国桌面OS市场的垄断地位。众所周知，对微软桌面OS构成威胁的不是iOS和Android，而是国产Linux操作系统，微软这一招显然是对着国产操作系统来的。人们往往低估国产操作系统的竞争力，或者怀疑国产操作系统替代不了Windows，现在微软的行动倒是可以从另一个角度证明，国产操作系统的发展已经对它构成了现实的威胁，微软为了“防微杜渐”，不惜以牺牲眼前的巨大销售收益为代价来拴住中国广大用户。当然，中国老百姓可以因此少花些钱、少受些盗版的困扰也不是坏事。

过在大家都采用免费模式的情况下，国产操作系统丧失了低成本优势，这时，为了推广国产操作系统，更要强调网络安全、信息安全，更应由政府机构和重要行业带头使用了。

欧侃：

谢谢，我觉得微软这次联手360等向中国用户提供免费的Win10只是一种权宜之计，毕竟大量的用户还停留在“裸体”的XP系统之上，这点恐怕连微软自身也不愿看到。而从我们国家来说，似乎对国产操作系统是雷声大雨点小的状态！那么倪老，您认为国家能为普及国产操作系统做些什么？目前，我觉得除了政府采购外，没什么其它扶持措施？

倪光南：

2001年中国加入了WTO，这标志着中国市场已向世界开放。不过现在中国还没有签署GPA（政府采购协议），GPA是WTO框架内的一个多边协议，目前，这些协议参加国包括43个WTO成员中的15个，其他28个WTO成员作为GPA委员会的观察员参与GPA。除此之外，还有10个成员，包括中国，正在加入该协议的进程中。所以当前中国的政府采购市场还没有开放，国家可以通过政府采购支持包括国产操作系统在内的本国货物、工程和服务。但在其他市场上，政府很难直接支持国产操作系统。

当然，政府还可以有其他的支持方式，例如强调网络安全、信息安全。在WTO中有一些国家安全例外相关条款，这意味着WTO允许成员采取例外措施，包括实施某些具体采购要求，以维护其国家安全。应当指出，这种做法可能引起争议，因为WTO条款也要求防止成员滥用安全例外，以维护国家安全为名、行贸易保护之实。所以，如何恰当地运用好WTO的这方面规定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这里，发达国家的做法可以作为借鉴。例如2012年，美国国会一个有影响力的委员会发布报告称，两家中国电信设备制造商——华为与中兴——对美国国家安全构成威胁，从而在美国市场上封杀了华为与中兴的电信设备。面对这种挑战，去年网信办宣布，我国即将推出网络安全审查制度，规定：关系国家安全和公共利益的系统使用的重要信息技术产品和服务,应通过网络安全审查。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这也是对于美国以安全为名，封杀我国华为、中兴等企业的一种反制。

此外，政府的支持体现在许多方面。大家知道，操作系统的成功与否主要取决于其生态系统，因此，国家在科技计划方面对共性科技开发的支持，在教育培训领域对于人才培养的支持，在金融领域对科技企业投融资的支持，以及在税收优惠方面的支持等等，都能促进国产操作系统的发展。

这里，应当特别强调指出的是，国家突出网络安全、信息安全的战略，为国产操作系统的发展和推广应用创造了最重要的条件，这比其他任何支持都重要。今天，当发展国产操作系统上升为国家战略时，我们相信，已经没有任何困难可以阻止中国发展国产操作系统了。历史经验告诉我们，如果中国能集中力量办大事，那么总是能够取得成功的。

欧侃：

我想说，国家不仅应对国产操作系统厂商采取财税优惠政策，也应对支持国产操作系统的独立软件开发商给予相应的优惠政策。促使他们加快建立一个生态系统，以保障国产操作系统的发展壮大！此外倪老，三月底您参加了某高峰论坛。在此次论坛上，您再次强调了中国在移动OS中应有一席之地！这点我很赞同，甚至相对于桌面系统来说，我认为国产移动OS上更有占领市场的可能！不过，目前所出现的这些国产移动家庭娱乐设备操作系统都存在夸大宣传，蓄意造假的嫌疑。例如COS、960 OS及元心操作系统频频被人职责，称它们为“假自主”！倪老，您认为在当前的状况下，我们需不需要打假？

倪光南：

对国产操作系统是否可称为“自主研发”，有一些争议，主要是如何对待开源软件的问题。

首先，我们主张中国软件的发展要充分运用开源软件，这是站在巨人肩膀上创新，不容置疑。只有当开源软件满足不了需求，或者为了安全，需要发展全新的软件，不能用现存的开源软件时，才需要完全依靠自己开发。所以，用开源软件是应当鼓励的，排斥开源软件是没有道理的。

但是必须遵守开源软件的规则，这主要就是遵守开源软件许可证。由于这些许可证的法律依据是版权法（著作权法），所以违反许可证实质上就是违反版权法。可以这样来理解开源许可证：即开源软件的版权属于作者，而开源软件的作者按照许可证的条款将其权利（复制，发布和修改这些软件的权利）转移给了他人。

许可证有许多种，经过OSI组织批准的开源协议就有六十多种。有的比较严格，如Linux内核采用的GPL许可证，它规定：只要在一个软件中使用（“使用”指类库引用，修改后的代码或者衍生代码）GPL协议的产品，则该软件产品必须也采用GPL协议，即必须也是开源和免费。这就是所谓的“传染性”。有的则比较宽松，如最早BSD UNIX采用的BSD许可证，基本上使用者可以自由地使用和修改源代码，也可以将修改后的代码作为开源或者专有软件再发布。主要的要求只是在源代码中或在类库/软件的文档和版权声明中包含原来代码中的BSD协议。基于开源软件进行开发，只要遵守了相应的许可证，由此开发出来的软件，在知识产权方面没有问题，可以称为自主开发。

其次，不要认为开源软件是“外国的”，实际上在开源社区中，开源软件工作者是以个人名义作贡献的，贡献与其国籍无关，贡献者也可以不表明国籍。由于历史原因，迄今为止中国人对开源社区的还不大，但随着中国国力的增强，中国人参与和贡献程度的增加，相信不久后，中国人将会在许多社区中发挥主导作用。目前，华为在某些社区中已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就是明证。所以我们要将开源社区看作一个开放创新的场所，大力发展开源软件，在这个过程中，使中国人从开源软件的使用者发展到参与者、贡献者，最终发展到引领者。

总之，我们要改进上面已提到的、不利于开源软件发展的状况，包括缺乏开源基金会的支持，国家科技计划资金难以用来支持开源软件等等问题。如发现不遵守开源软件许可证的问题，应该进行教育，但这毕竟是个别现象，不是主流。

在目前的一些移动操作系统中，元心操作系统从一开始就买断了原MeeGo系统的源代码，经过自主开发，并遵守相应许可证吸取了其他开源软件，在知识产权方面是符合自主可控要求的。与此相比，另外一些基于Android进行开发的系统，可能会受到谷歌的制约，在知识产权方面难以满足自主可控的要求，希望国产操作系统的开发者和应用者从一开始就要高度重视知识产权问题，等到发生了问题再注意，就会造成很大的损失。

欧侃：

不错，正如倪老所说，要提醒那些希望进入移动操作系统市场的厂商们，如果没有融合大量自主研发的技术之前，请不要大肆宣传自己是具有自主产权的操作系统，更不要冠以什么“中国操作系统”等之名。

到这里，我和倪老的对话并未结束，但由于年过八旬的倪老工作仍然非常繁忙，并且还在为国产软件四处奔走呼喊。因此，我对倪老的这次专访进行的非常缓慢！尽管如此，我将继续“追访”倪老，请支持伊甸园和欧侃我的朋友共同期待。同时，也要感谢开源社的同人们对“欧侃专访”的鼎力支持！